沙发与我

这个沙发太占地方了,换一个吧。

好啊。

周末我们来到家居城,只看沙发。

遇到中意的款式,除了坐一坐,我总是还要让胖先生去上面躺一躺。后来我们进到一家中式家具店,胖先生试过以后说,沙发太窄躺得憋屈。这时候一旁的店员有些诧异地问:“沙发是用来坐的,为什么要躺在上面呢?”

我一时语塞:为什么?

我们家之前的沙发是带有贵妃位的,在它还是新沙发的时候,我几乎只有在吃饭的时候在沙发上是坐着的,而家里这位能躺着坚决不肯坐的胖先生则更是如此:日间小盹、看电视、看手机,坐着的时候是少之又少。后来发现自己胖了,觉得多半是太懒的缘故,于是,从努力让自己远离沙发开始,到现在虽然并没有瘦下来,但是在沙发上连坐的时间都已经很少了。所以才觉得这个只有一半使用率的沙发格外累赘,心想着换一张够胖先生一人躺的沙发,一个三人位或者四人位就很好。况且,每天上班那么累,回来在沙发上躺一躺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依我说,沙发实实在在就是家里除了床之外的另一个日间卧具。

以前不曾思量过这个问题,店员的话倒是激发起了我认真的兴趣。

“沙发”本是外来词,那沙发这个东西自然也就是个外来物种了,它始于四千年前的埃及,盛于十六七世纪的欧洲,原意是指装有软垫的多座位靠背椅,一般放置在客厅里做会客之用。店员说的没错,沙发就是一种坐具。至于那个贵妃位,其实是用贵妃床这个原本独立的坐具替换双人位而硬塞进沙发组合里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坐得更加舒服而已,并非是名正言顺的卧具。

那么,沙发是怎么被我当成了卧具的呢?

小的时候,妈妈总是要求我们“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说“累了可以上床去躺着”,但是不可以在别处歪歪扭扭的,“看着不成个体统”,所以印象中除了床小时候的家里是没有沙发这种可以随意地乱坐一气的物件的。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去做客,我们都要时刻把自己端得直直的,否则就免不了要受呵斥。

等有了自己的家,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要立刻打破这些把自己的前半生箍得极不自在的“体统”:不让睡懒觉?我偏要睡到日上九竿;不让挑食?我偏要只吃爱吃的;不让斜攲坐,现在不但要斜攲坐,还偏要过分地躺着……

父母亲的家里和公公婆婆的家里,如今也都是有沙发的,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们在沙发里的样子,都总是坐得端端正正的。我以为,那是他们被“体统”拘束得太久,不懂得物尽其用罢了。

我们接下来又逛了好几家店,有西式风格,也有中式风格,毋须刻意便不难发现这两者之间的差别:

中式家具多为纯实木结构,颜色取自木材本色,配饰近乎没有,除了在木材加工时曲度或者结构上有一些细微变化之外,各家的款式看起来都差不太多。另外,中式家具的占地面积和使用面积基本相当,中规中矩直上直下,独自杵在墙角或者几件家具严丝合缝地挨在一起,有一点笨,一点古板,还有一点老气横秋的味道,一副不大容易亲近的样子。毫无想象力的颜色、接近于零的设计、呆板至傻的模样,会令爱极喧闹和惊喜的年轻人感觉太过沉闷。但是,对于喜欢安静的人来说,却会在对它凝目端详之时,看见它通身透着的一种十足的意韵:端正,庄肃,典雅,近之不厌,远之有望,就像中国人穿着长衫旗袍从庭院深处款款走来的模样,你会觉得只有端然而坐轻言软语才是和它相处时最好的姿态。

西式家具则完全不同,取材不限,款式、颜色以及配饰都极尽铺张,一副华丽丽的就想让你注意到我的样子,每个品牌都特色鲜明各自不同。另外,西式家具的占地面积要远远大于使用面积,一件家具摆在那里,就像一个被惯坏了的独生子,大咧咧地支楞着全身的棱角,毫不收敛,满脸都是不乐意别的家具靠近的表情。在这样的家具里无论坐卧,你都会体验到一种被完全包裹着的极度的舒适感和安全感,同时,近乎夸耀的华丽丽的样貌又给人以视觉上的愉悦和满足。就像走在大街上的新生代们,穿着或者随意或者精致,钟情于汉堡西餐和各色网络美食,张嘴就能说一口流利的还时常不忘用卷舌音来装饰一下的西语,一副自信的、快乐的、任由理想在阳光下肆意生长的模样。

它们之间的不同,就像是他们之间的不同:来自不同的时间深处,包裹在不同的晨昏日色里,不仅肤色容貌不同,性情也大不一样。

也许,文化在过去曾经塑造了家具,可现在,家具分明也在影响甚至改变着文化,更确切的说,是举着文化旗帜的家具正在悄然入侵另一种文化下的生活方式罢。如今,喜欢中式家具的年轻人不多了,西式家具在许多年轻的家庭里登堂入室,而中式家具则退居至办公场所或者收藏爱好者的家中,人们更加关注中式家具里的经济价值,而非去铭记存留在那些曲度和褶皱里的东方性格。

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认为,外貌斯须不庄不敬,则慢易之心入之矣。那如何才能庄敬呢,他们说“治躬”才能庄敬。所谓治躬,简单说就是至少要管理好自己的行为举止。治躬则庄敬,庄敬才能严威,这些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就已经被我们的先人奉为修身信条,即使是处在人所不见的闇室也不能轻易违背,这就是小时候妈妈所说的“体统”吧。

治躬,其实更多是克己,它早就写进我们的基因里,当然也会刻写在与我们朝夕相伴的家具上。

说起来传统的中式家具,我外婆家里那些在上个世纪里十分常见,而如今想起来已然老旧且不太清晰的桌椅板凳,要比现在遍地可见的红木家具馆里的明清家具真实得多了,容我细细想来。

外婆家是一个南方农村里常见的三合院,四四方方的,没有四合院中的倒置房,只三面有房,所以叫做三合院。小院依山而建,在全寨的人家里地势最低,面积最大,结构也是最完整的。

院子的正南面,也就是四合院中倒置房的位置,种着一排又厚又密的一人多高的荆棘丛,荆棘丛再往外是二三十米高的陡峭山壁,一条小路从山壁下经过。荆棘丛的作用就是防止孩子们在院子里跑跳的时候从那陡壁上摔下去。

荆棘丛往北,经过院坝再跨几级石阶走上檐廊,正对即是堂屋。堂屋两侧是东西厢房,厢房再往外是厨房,厨房南面各连着一个耳房,东西耳房和荆棘丛之间各有一条路通往外面。路虽然不算窄但是隐蔽而且曲折,院子的东北面又被一大片竹林包围着,而且竹林的地势要比房屋高出许多,从外面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院子里的动静,所以三合院基本上是封闭的。

所有房屋朝着小院的一面是檐廊,檐廊十分宽大,房梁又高,无论是谁站在檐廊里看起来都是小小的样子。檐廊上堂屋的两侧立着两根高大的廊柱,每个廊柱下面还垫着一个像鼓一样的石墩,上面还刻有花纹,只是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堂屋在三合院的正中,也是三合院的核心,有一个半米多高的门槛。堂屋地面和门外檐廊的地面平齐,其余房间除了厨房之外所有的地面都用石头垫得高出一些,顶上又有阁楼,而堂屋则顶天立地,所以是所有房间中最高也最亮堂的。北面正墙上贴了一条一条写满了字的红纸,如今只记得中间最大的“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墙面靠西侧上方的位置有一个常年点着香烛的神龛。正墙下错落摆放着三张很大的八仙桌,除了东西两张略微向南一些的八仙桌四面都有高条凳之外,中间那张八仙桌只有北面和东西两侧放着条凳,南面则是空着的,那是在有重要的祭祀活动时留给家族中的男性子嗣们向祖先和神灵洒酒施礼的位置。在堂屋吃饭的次数极少,除非是除夕这样特别的日子。

外公外婆住在小院东侧,舅舅一家住西侧,两边结构大致相同,只说外公外婆的这一面吧。

从堂屋到厢房有两级台阶,再加上厢房本身又有门槛,每次从堂屋到厢房对于小时候的小短腿而言委实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厢房一进门就是火炉,火炉周围摆放了一圈比堂屋矮得多的条凳,冬天的时候一家子还有来串门的亲戚就围坐在这个火炉旁边,通红的炉盖上总是烤着糍粑泡粑之类的好吃的,一边吃一边热火朝天地拉着家常,真是热闹极了。厢房正北面有一个高脚的长方形案几,案几两旁有两把高靠背椅,日常没有人坐在那里。印象中外公从来不在火炉旁边和我们坐在一起拉家常,只在吃饭的时候坐在主位不停地对人说“你请,你请”,偶尔笔直地坐在那个靠背椅里和火炉旁边的客人客客气气慢条斯理地说一会儿话。火炉东面还有一张有抽屉的饭桌,夏天的时候在那里吃饭,吃不完的菜就放在抽屉里。厢房紧东南角有个装着粮食或者干货的储物柜。

厢房北面紧西侧,也就是紧挨着靠背椅的位置,有一扇轻轻一推就吱啦啦响的小门,门里是外婆的卧房。正对门是一张普通的客床,客人中的女眷一般睡在这里。再往里一张偌大的架子床占据了卧房的整面东墙,床四周有围栏,四角有立柱,围栏立柱上都雕刻着精致的花纹,上方有顶架,里侧的顶架和床面之间还有一块可以放衣物的搁板。家里来客多的时候我和妈妈挨着外婆在那张床上睡过,床沿很高很深,上床特别费劲,但是哪怕睡在最外侧也不怕掉下床去。床头有一个不大的柜子,外婆的宝贝都是藏在那里面的。这个卧房只有一个小小的格子窗户,在屋子北墙很高的位置,所以就是在白天屋子里的光线也不是很好,那时候没有电,用的是煤油灯,所以我从来也没有看清过那张大床的模样。这个卧房的门会吱啦啦响,地板是用一块块长形木头拼成的,走在上面也是吱哇乱叫,无论什么时候想要悄悄的怎也不行。

厢房的正东面则是通往厨房的门,照例有一个门槛,再下两级台阶。厨房是所有房间里最宽敞的,东面是两口柴灶,南北各有一个炉膛,炉膛里总能变戏法似的冒出意想不到的好吃的,比如烤红薯烤玉米之类的,上面架的两口锅比今天食堂的锅还大。柴灶需要专人烧火,通常是一人管烧火好几个人管做饭炒菜。厨房北墙下面好像有鸡舍,没仔细观察过,只记得每天傍晚鸡们回来的时候都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厨房东南角,也就是灶台南面烧火的人坐的那个小凳子旁边,是厨房的后门,门口顺墙有一个做糍粑的石碓臼,用脚踩的那种。门外就是竹林,竹林的地势高过小门,和房屋之间只隔着一条只容一人行走的窄窄的檐廊。厨房的正门和后门正对,厨房的西墙靠南,在正门的左手边还有一个小门,进去即是东耳房,是外公的房间,平常小孩子们没有允许是不可以随便进出的。正门往外就是顺着堂屋、东西厢房和东西耳房外侧的宽大的檐廊,檐廊立柱旁边常年摆放着一把很大的竹制交椅,父亲和舅舅有时候会躺在那里面。东檐廊上,在东耳房的窗下有一个石磨,只要它一转起来,接下来的好多天里就会有吃不完的好吃的了。东耳房南侧有一条道通往外面,路南是上下两层高大的牛棚,上面是草,下面是牛,路拐弯处有两间猪圈。

细数外婆家所有的坐具,除了厢房里条案旁边的两张靠背椅,和廊檐下那张大大的竹交椅之外,其余全是高低不同长短不一的条凳。我从来没见过外公外婆在什么地方没精打采地站或者斜靠的时候,如果他们站得不够笔直了,坐得不够端正了,唯一的原因是他们累了,或者生病了,但是,当看见我们的时候,他们下意识挺起背脊梁的样子让人感觉他们的精气神始终是端正而笔直的。

外公外婆是农民,一生治躬克己,每天除了在床上休息的时间就只是在连靠背都没有的条凳上方方正正地坐着。可是,那些没有沙发的日子,如今想起来竟是那么的温和而又优雅。

今天的我,深陷于在沙发上无限懒怠的姿势,舒服是舒服了,可是,却完全失去了端坐在中式家具里简而文、温而理的模样。

也许有一点儿矫情,还有一点儿缺乏说服力,却忍不住长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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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先生说思想应如天鹅,我愿我的思想如飞翔中的黑天鹅,高贵而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