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麻如丝好

九月初九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胖先生带回来一朵粉色玫瑰算是礼物,我将一个长脖儿的小塑料瓶灌满了水当做花瓶,就算是把纪念日过成了节日。

我们的婚姻走过十二年,手指头已然是不够用了。关于十二年的婚姻,有的说叫做丝婚,也有的说叫做亚麻婚。

将婚姻喻为丝或者麻,这个比喻我很是喜欢,虽然丝婚或者亚麻婚的原意皆是取丝和麻的韧性,柔软而不易断裂之意,但是,我却更喜欢形成于我自己对这两种织物的偏爱之上的理解。

提到丝,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一个姣丽温婉的江南女子:精致的发髻,精致的妆容,着一身精致的真丝旗袍,东方女性神韵中最难被模仿的姽婳庄姝娓娓而来——丝生来就有一种不需要任何注解的美好。

真丝面料柔软,细腻,落在皮肤上几乎完全没有异物感,既轻盈又舒适,既温柔又妥帖,她是最能刻画女子曼妙身姿的一种衣料。并且,在我看来,世间只有丝绸这种织物才能够最纯粹而且最完美地阐释色彩,她足以满足我关于霓裳羽衣的所有最旖旎灿烂的想象:她可以很明媚,像阳光一样透澈,也可以很干净,像湖水一样澄明,她可以很安静,就如渭川千亩,虽色侵云漠却一般声沉寥泬,也可以很热烈,如同漫山遍野的烂漫山花,虽极尽深情却全不媚俗。所以,我曾经一度很迷恋她。

丝的好处人所共知,令古今无数爱美女子趋之若鹜。但是,丝的坏脾气却也是显而易见的:她易皱且极易粘附在身上,不能够像别的面料那么挺括,可以修饰或者遮掩你身体上的某些缺点,也不能够在屈伸俯仰的一整天时间里保持顺滑而不起皱褶。尤为重要的是,丝质面料的洗护需要十分细心,否则她就会变得粗糙,或者褪去原先的色泽而变得灰暗。这就好比陪侍一个容易生气的绝色佳人,时时处处你都得吞气喑声小心翼翼,唯恐她忽然变了脸色难以收场,时间一长难免心生怨怠。所以,如果你是个急性子,如果你对于衣物的要求只是能够让自己快意行止,而不是时刻检点自己的举手投足,任由她来雕刻你的身体曲线,如果你只是贪图洗衣机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便利而耐不住轻柔手洗以及精心熨烫的繁琐,那么,只是与真丝求得一时的欢情相接都必定会是一件虽然美好却能令你十分头疼的事情。

早在爱秋日甚于春朝的年纪以前,我就已经失却了追随丝的耐性,自嘲地认为,像这样诸好皆备的面料,应当只属于那些一望之下皎若明月,与之相近则清静愔嫕的女子,于今日懒散粗疏的我,偶或尚可,素常便属为难。但是,对于丝的茂矣美矣盛矣丽矣,至今仍神心想往之。

后来,我喜欢上了各种含麻的面料:亚麻、棉麻、苎麻。

和丝相比,麻少见鲜亮之色,与见丝时每常恨天人相隔不同,与麻即使是初次相见都往往流于平淡,如同每一日与邻人的相遇,不过点头之好。然而一些时日不见,你可能又会心生惦记。麻不轻盈也不俊俏,有时候甚至是有些粗笨,你可以放心地用长有倒刺儿的指尖随意摩挲任何一种含麻的面料,你能清晰地触摸到她的纹理,而她似乎也在触摸着你的皮肤,这种感觉既奇妙又亲切。

如今,她已然成为了我衣柜里的主角。

麻样貌素朴,不足以夺人目精,也全无骄傲之气,所以穿上她你不必刻意时时端持。麻也全无柔弱之态,无论她的纹理织得多么细密工整,只要你不太过于粗暴,她便可以在与你相处的相当长的时间里保持最初的质感和色泽。另外,麻透气、吸湿和散湿能力都十分突出,所以,即使穿她在身上很久,她也不会像丝一样粘腻在身上,或者像棉一样软塌塌的毫无筋骨。只要你愿意,即便是在三伏天的中午,她也能让你做一个从容不迫、温文尔雅的女子。

刚穿上身的时候,她略微有点发硬,全然不似丝那样的温存,但不出一个时辰,你就能感觉到她与众不同的长着筋骨的绵软和温柔。最妙的是,与她相处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自然越垂顺越妥帖,就像一个相熟而且体贴的老友:虽然话语不多,却能够在安静地叙说你的优雅时,不着痕迹地包容你身上所有被其他面料所厌弃的缺点。

丝和麻,于我而言都是令人愉悦而上佳的面料,我爱丝的美好,也爱麻的随和,既爱丝的远之有望,也爱麻的愈近弥香。丝婆娑猗靡和顺恬美,麻纡徐委屈内敛沉详,十二年的婚姻,亦是如此。

经历了纸的凌厉,棉的温存,皮的浮夸,蜡的细腻,木的坚持,糖的温软,手的无觉,陶的迟钝,柳的狎昵,钢的无味,走过整十二个年头——

每天胖先生下班回家进屋前本来是意欲唤醒路灯的那一声吭哧,便是一天中最让我心安的声音,阿尼古一个白天的憨睡就此结束,安静了一个白天的屋子也打此刻重回欢声笑语和菜香缭绕交织的模式。日复一日,如丝一般顺滑、体贴。

墩地是偏执于地面洁净的我每日必做的功课,而除尘却不是。所以,只要墩完所有房间的地,我就能无视桌面上窗台上已然明显的尘土,然后心满意足地坐在客厅里,毫无愧疚地吃零食,看电视,在阿尼古无聊的时候陪它玩一会儿橡皮球,听着小屋传来胖先生磕磕巴巴然而热情洋溢的琴声,这便是我最爱的周末时间。年复一年,如丝一般丰盈、美好。

这一年,我们处理了养懒的沙发和客床,添了大肚的书柜书架,和一把简单然而能坐能卧的宽大座椅。这张几乎从来没有摆放过饭菜碗筷的餐桌挪来挪去,终于在墙角找到一个极佳的位置:坐在餐桌前,既能听闻电视里的故事,又能塞耳避听且读且写,毋须门墙之隔便多出来一间既能处喧也能取静的屋中小屋,阿尼古的窝也搬进了这个小屋。这一来,物件归置有序了,家变得宽敞了,也更加的舒适了,看电视看手机读书写字仰卧起坐平板支撑全不耽误。从今往后,这里会继续我们的故事,踏实、闲静,比如那条我最爱的亚麻长裙。

平凡如我,平凡如我们,这便既是难得,亦是可喜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的生活从此了无悬念,也不是从此再不会有惊喜,但倘若遵大路而行——

便揽子之袪,执子之手,直至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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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先生说思想应如天鹅,我愿我的思想如飞翔中的黑天鹅,高贵而优雅